本文选自《田野四辑》 张有春 著
2011年7月的一个午后,在成都一家小茶馆里,彭先生第二次接受了我们的访谈。七十九岁的彭先生面色红润,身材高大匀称,在茶馆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接着昨天的话题,他继续讲述自己的婚姻、家庭及情感经历。一个多小时后,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最后对这两天的访谈做了如此总结:
你看我过去的这些,我不给你说,我就只有带到死.我供养弟弟这个,供养妹妹这个,等于卖身供养弟妹。这个哪个晓得?你好给他们说?你好给侄儿说?你好给你妹妹说?所以只有带到棺材……结果这些年我也多痛苦的,真的过于痛苦啊!(这两天)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得很。我还好睡,今天早晨我睡到七点过才起来。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还睡啊?”我说:“啊。”他说:“你往回五点半就起来了的。”我说我是觉得好睡。心头就是把这些事情说了,讲这些心里痛快嘛。你这个事情给哪个说?给妹妹说?给兄弟说?给侄儿侄女说?(他们)还看不起你。是不是嘛?
一
1933年老彭出生时,父亲是一个有钱的富商,在成都开一家当铺,也放高利贷,家里的经济相对比较富裕。父亲喜欢川剧,常常带幼年的老彭到戏园子去看戏。
(父亲)对我对戏曲的喜欢也有一定影响,就慢慢地喜欢看戏……那会儿喜欢唱旦角儿的,不喜欢唱花的,花的脸难看。(旦角)穿的多漂亮。我们那阵都是男的演旦角,没让女的演。看的时候喜欢他是把他当女的看。看到漂亮的,“哦哟,这个女的好漂亮哦。”
十三岁时,老彭的父亲因病去世,家道开始败落。1949年后,全国范围实行集体化,政府开始魔兽资本家、地主、富农的财产,老彭家的房屋、当铺等被全部魔兽,家里的经济状况急剧恶化。当时,老彭共有兄弟姐妹十三个,由于生活条件差,食不果腹,其中有九个相继死去,只剩下哥哥、弟弟、妹妹和老彭四个。老彭的母亲主要靠帮人家洗衣服维持生活,他叔叔也会按月送一些生活费,接济老彭家。由于是在无法维系生存,老彭的哥哥后来被送到外婆家寄养,他就成了家里的老大。母亲希望老彭能出去工作赚钱,供养弟弟妹妹上学。
解放了穷人就“翻身”了哦,不得了。当时还不晓得究竟啥子叫“翻身”,反正都有饭吃……从建国开始就说农民翻身了,工人也翻身了嘛,城市的居民也翻身了……我这种富商出身的反倒找不着工作。
十五六岁时,老彭开始到外面找工作了,他打扫过公厕,也到木材加工厂搬运过木头,先后换过几次工作。当时,川剧团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有很多年轻人纷纷去报考。工作一年后,老彭也去考川剧团,被主考的老师们看中:
川剧团的看得起我了。看到,“哎,这个娃娃多高的,眼睛也好。”
也是在这一次,他认识了与之相交二十多年的邓老师[1]:
第一次考试,邓老师他是监考嘛,就扳到我眼睛看,说:“哦,吊睛眉好看。”吊睛眉就是眼睛鼓嘛,大嘛,好看。他就说这个娃娃还可以,又高。
就这样,老彭被录取了。但叔叔听说后极力反对,认为娃娃没出息才去学唱戏,老彭的母亲也认为唱戏会让别人瞧不起:
她说哪个男的去唱戏哦?特别是男的去唱女的,更那个。
由于家人的反对,老彭没有去报道。过了一年后,邓老师找到了老彭家,劝老彭的母亲让他去川剧团。邓老师答应不让老彭学戏,而是做他的学生,跟他学剧务、导演,并给他开工资。就这样,老彭进入了川剧团。
实际上,进入剧团的老彭并没有固定的学习与工作任务,他的主要活动就是陪邓老师:
他有时候演戏,你比如他化妆,新戏要出来,他穿起衣服说:“小彭,你看这个衣服好不好看?”我就给他欣赏,“哎,这个还可以。”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搞这些事情。他演呢,我就陪到他,但是不能离他。他吃啥子东西,吃酒啊,不管做啥子,他都要把我带起去。
进川剧团一个多月后,一天排演结束时下起了雨,邓老师让老彭不要回家,就住在他练功的休息室。当晚,他们俩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
他说:“晓不晓得下雨了咋办?就在这儿歇嘛。”就这样子,晚上在那儿住嘛,第一次发生了。等于第一次跟了他一起之后,还不晓得。第一次还害怕得很,汗水跟着流,后来就慢慢跟他在一起了。
从此,老彭经常被邓老师留在休息室过夜。家里人并不清楚老彭到川剧团后做些什么,认为他在工作、学习,因此晚上不回家也很少过问。
老彭的收入不是川剧团而是邓老师支付的。邓老师是川剧名角,很有钱,经常给老彭买吃的、穿的,还随时给零花钱。由于自己花不完,老彭经常把剩下的钱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不仅如此,邓老师还每月定期给老彭的家人生活费。就这样,老彭家有了固定收入,生活基本得到了保障。不仅他母亲不再给人家洗衣服了,而且弟弟妹妹也在邓老师的资助下上学、工作,后来还成家立业。为此,老彭一家人都把邓老师当恩人看待:
人家供你那么多年……弟弟妹妹结婚的时候,都读了书……没有读大学,读了高中。工作高头(“上头”的意思)需要人嘛。他们结婚的时候,邓老师也送了礼物,都送了的……弟弟妹妹结婚了也都是在成都,他就说关心我们一家人。我弟弟妹妹都觉得应该报答他,就还是觉得有一种恩情……所以就是这样子的,没有其他的想法了,没有觉得他是唱戏的,唱旦角的。
弟弟妹妹工作后,邓老师继续资助老彭及其母亲的生活。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老彭有了一段短暂的婚姻,由于与妻子感情很好,他慢慢冷淡了邓老师。这时,邓老师含蓄地拿停止给钱威胁老彭,迫使他与相爱的妻子离了婚。
他说,小彭,你最好还是就离了嘛,你供得起不嘛?你看按你的生活,你母亲的生活,都这些开支,你供的起不嘛?
由于邓老师是自己与母亲唯一的经济来源,老彭无奈地离了婚。老彭的哥哥、弟弟、妹妹结婚后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一直做邓老师的性伴到四十岁左右,再也没有结过婚。
虽然也谈到自己一时贪图跟邓老师好吃好喝,钱来的容易,但老彭之所以进入川剧团,显然是家庭经济原因。之后为了报答邓老师对他家的恩情,老彭一直维持着与邓老师的同性恋关系,直到“文革”前夕。因此,在老彭的口述中,自己走上同性恋这条路主要是为了家里,是处于报恩与养活家人的目的才不得不如此。回想起过去,老彭觉得心情憋闷,抑郁难平。这种情况家里没有人知道,也从不过问,而他更不好意思开口和兄弟姐妹说,只好深深地将它积压在心底:
我供养弟弟这个,供养妹妹这个,等于卖身供养他们。我给哪个说?这个哪个晓得?……我妹妹我兄弟,哪晓得我是这样子来供他们的啊?我不敢说,怎么敢说呐?就这样供他们读书,供他们成家。你好给你妹妹说?给兄弟说?给侄儿侄女说?你说了他们还看不起你!
二
在漫长的同性恋生涯中,老彭真正爱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邓老师,一个是目前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大明。
邓老师是老彭的第一个性伴,大老彭约二十多岁。他是1949年前红起来的川剧旦角,据老彭讲:“邓老师样子漂亮。”他的戏份多,演出多,收入颇为可观。在认识老彭之前,邓老师已经结婚,与他的爱人、妹妹及侄女生活在一起,但他一直没有孩子。邓老师告诉老彭,他没有跟媳妇发生过性关系。别人都觉得他爱人像是他家的佣人,但她一直没有离开邓老师。
在与老彭走到一起之前,邓老师已被成都市一名男性局长包养。这名局长原是国民党的一个副官,1949年后留在了大陆,成了成都市某局的局长。局长爱看戏,经常看邓先生的演出,后来就跟邓先生好上了。每次演出结束,邓先生还没有卸妆就被局长的车拉走了,有时也会叫老彭一起去。局长很有钱,去给邓先生买吃的、穿的,给他钱花,长期包养了邓先生,这也是邓老师有钱包养老彭的原因。
局长的太太也喜欢邓先生,愿意给他花钱。就这样,邓先生同时和局长夫妇及老彭保持着暧昧关系:
那个副官,他和他太太都喜欢邓老师,那他们夫妻俩没有什么矛盾,没得矛盾。他们俩都知道,互相肯定知道。但是他俩也没矛盾,不会说争风吃醋……他们那会儿来接邓老师的时候都会接他回家里,唱完戏了这边就来车接他……车子来接起走的。私车嘛,就是黄包车那种,把帘子放下来就走。那阵他说去就去。去了回来的时候就说“小彭,我给你带吃的回来了”。
据老彭讲,在被接走和局长发生关系回来后,邓老师每次他回来都要跟老彭发生关系。邓老师不喜欢局长,但他的钱主要是局长和局长太太给的:
他们的钱简直是,没说啥子钱,没说啥子钱的问题。给他这些钱,拿了再给你(彭先生指自己),拿了再给你。那邓老师跟他们夫妻俩都有关系,说他跟这个副官的老婆也发生了性关系,但是我没看到过。
除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局长一直包养邓老师,一直到“文革”。“文革”开始,局长被揪出来批斗,后来被关起来。
结果不晓得咋个判的,大家就不了了之了,就没得这个人了,好像就死了样。一问呢就是“死都死球了”。
老彭并不是天生有同性恋倾向的人,在被邓老师留在休息室并与他发生第一次性行为之前及之后很长时间,他并不喜欢同性性行为,只是后来才慢慢习惯:
(我)五七年过后才喜欢和同性发生关系嘛。等于就养成习惯,就跟吃饭那个瘾一样。进他那个房间,嗨呀,香!一香,热天家嘛,穿个叉叉裤,一下就控制不到了。他一来,就等他。你看嘛,他有时候是功都不练,不练功,你说嘛,你看他洗了澡又来,他要跟你一起洗澡。从五七年过后就喜欢上这样的了,就喜欢上——就养成了一种惯性了。
而之所以慢慢接受了邓老师,是因为老彭把对方当作一个“女性”看待:
跟他发生关系之前,本身不喜欢,刚开始不喜欢,后来也是慢慢跟他有感觉了。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是,我做1他做0[2]。他就一直觉得自己是女的,他有些时候弄起头套,就认为“我是个女的”了……
在老彭眼中,邓老师不仅是个女的,而且长得漂亮:
他本来样子漂亮。他本来就是任何妆都上得的人,不管是女的呀化妆呀,他都给它弄的多漂亮的。
尽管与邓老师维持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性生活,但是老彭至始至终没有看到过邓老师的性器官:
我跟邓老师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没有看过他的生殖器……他有时候就跟我两个在一起,始终感觉他还是多女性……你看我们这些好瓜嘛!有时候问邓老师你那个是两个洞?他说哪个说的?!那个时候吓到了,还哭起来了。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就这样,老彭与自己想象中的女性过着性生活。他平日和邓老师住在川剧团的休息室,两人过完性生活后,他就回家。
一直是他,搞到我四十岁了。他已经,那阵子都六十多七十了。
老彭能容忍邓老师有妻子,甚至同时与局长有同性性行为,但邓老师却不尽不能容忍老彭与异性相好,对他与其他男性的接触也非常敏感,很排斥。由于害怕失去经济来源,在于邓老师相处的二十多年间,除了在邓老师的首肯下曾有过不到一个月的短暂婚姻,老彭从没有和别的男女发生过性关系。虽然有别的男性表示喜欢他,但他不敢有丝毫想法:
假如惹了,你自己的饭碗都要耍脱(“搞砸”的意思),饭碗要紧呐,你对得起人家不?你不听他的话不行的,你说为了生活,不听他的话不行。就跟现在公司老总一样,我要听他老总的话,啥子都要,他喊你做啥子你就要做啥子。
显然,老彭与邓老师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它是一种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是以金钱与性之间的交易为核心构成的同性性关系。当回忆起“文革”前与邓老师的交往,老彭能够想起的,除了邓老师的慷慨资助与两人的性行为,就是邓老师对他跟其他人——包括同性与异性——交往的排斥。
1966年文化大革命,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对知识分子、文艺界人士的批斗。当时社会上对戏剧界的看法是,唱戏的同性恋比较多,而同性恋等于搞鸡奸,犯了流氓罪。在这种背景下,川剧团很快被解散,演员也被抓去集中游街、批斗。作为当时川剧界名旦之一,邓先生也被抓去批斗,并要他交代自己的流氓行为:
披斗时红卫兵围着他,要邓老师交代。围起就说的:“你偷人!你偷的啥子人?你搞的是啥子?”让邓老师交代流氓罪行……对邓老师他们最侮辱的就是用话,问他搞什么流氓行为,你爱了好多个,你跟哪个搞过,还有哪个?
由于与老彭长期的暧昧关系,红卫兵询问邓老师的重点也是他俩的关系。邓老师拒不承认,红卫兵就把老彭抓去,逼他指认。邓老师仍拒不承认,只说老彭是他学生。老彭也就没揭发他,只说两人是师徒,没有同性恋关系。
虽然挨了打,但由于两人都拒不承认,红卫兵没办法,抓了四次,最后把老彭放了。邓老师的保护使老彭逃过一劫,但他自己并没有被放过。在“文革”期间,邓老师收受到了很大迫害,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
(抽泣)我本来就是……他就弄的更惨,天天弄来批斗,那个时候没得手机啥子,就找人给我带信,说小彭你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他确实也爱我,他简直把我当成是他的了。
1972年“文革”期间,老彭就不再跟邓老师一起生活了。1976年“文革”结束,邓老师平反,被调到省川剧院工作,老彭才敢到了晚上偷偷去看他。那时,老彭没有工作,也没有生存技能。邓老师通过关系介绍他到成都市防疫站做临时工,负责打扫卫生、安排会议室之类,并住进了防疫站的单身宿舍。
邓老师虽然恢复了工作,但主要是做导演,不再出演旦角。“文革”的打击与之后的禁演使邓老师精神极度苦闷,开始抽烟喝酒、借酒浇愁。不几年,七十多岁的邓老师得了肺癌。这时,老彭已经对他有了很深的感情,他白天上班,晚上去照料邓老师:
我实是(抽泣)……当时我也爱他。他还没有死以前,我一直伺候他,去世的时候,他爬起来跪到我跟前说:“小彭,我对不起你,这辈子对不起你……”邓老师去世后还留下钱给我,留了十多万块钱。
1981年,邓老师去世,省川剧院为他开了追悼会,但老彭没有敢去:
(我想)去喃,你咋个去嘛?你咋敢去嘛?你搞这些的,去了单位肯定看不起你,不敢去。我没去,我一直哭,哭了一年多,一想起就哭。他死了我在工作,所以就没有给他上坟,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谈到这里,老彭禁不住老泪纵横:
我这辈子想到真的过的惨。相当于说,我跟他等于就是恋人的关系,然后也是师徒的关系,所以就这样子躲出来的。我一说到他我就哭,就伤心。人的感情真的不容易,他这辈子还是真的很爱我,真正对得起我。被批斗过了,他都还一直对我好。因为感情一直没有断过,所以就硬是拉到拉到的活了那么多年。所以我就一直欠到欠到的……你看,说句老实话,只有晚上一个人,我本来是一个人住起的,只有晚上一个人哭,特别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想到好伤心哦!想到他在的时候,我们两个可以说啥子话,那阵又没得手机,想说句话好恼火哦。就是想说“我爱你”,都莫得人爱,都莫得人爱。那个味道,你说嘛?
从自己的个人经历,老彭谈到了老一代同性恋的遭遇:
这些死了的老一辈,确实过得恼火啊,都是偷偷摸摸的,偷偷摸摸的性生活……所以当时想到他的时候,我当然同事还有老头儿嘛,他说:“彭啊,我们没结婚的好惨哦!你看嘛,人家各人要去陪各人的爱人,我们就是自吃酒自划拳,自己的苦酒自己喝。”你看就是这个样子的……包括死了的那些人,我们的前一辈,真的过得惨。就是他们搞同性恋,就是让人家搞他,人家搞他,都没看过。
1981年邓老师去世后,老彭有一段时间没有固定的男朋友。1983年,五十岁的他认识了一个二十六岁外地来成都打工的小伙子,就和他处男朋友。这个人开始有工作,后来靠老彭供着,还常偷老彭的钱,敲诈他,借钱从来不还。到了20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两人断绝了来往。
进入21世纪,成都的同性恋社区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一方面,当地同性恋社区出现了所谓的“考古队”,年轻小伙子喜欢花钱包养老年同性恋;另一方面,商业性行为开始出现,不仅有Money Boy在同志酒吧出现,还有一些人专门到地方,招聘老年男同到深圳等沿海城市,为同性恋者提供性服务。
除同性恋酒吧外,蜀都广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当地形成的一个同性恋活动场地,很多同性恋到那里找人聊天,交朋友。2008年退休后,老彭仍住在防疫站的宿舍。他不喜欢酒吧闹哄哄的景象,就开始到蜀都广场活动。由于高大帅气的形象,很多同性恋者喜欢和老彭套近乎,拉关系,很多年轻人请他吃饭,希望跟他处朋友。但老彭去广场主要是为了和大家摆龙门阵,消除心中的孤寂与苦闷,放松一下心情:
开下心觉得回去吃饭吃得些。你在屋头闷着,你一个人闷到,瓜兮兮的,尽去想那些问题:哎呀,我咋办,我咋办……真的,昨晚黑了我回去吃了饭我都哭起来了。我想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假如你不问我的话,我这辈子只有带进棺材去了。因为咋喃?你咋好意思给人说你家的事情?嗯?你受的苦?我当然说了我心头多开。
2009年,老彭在蜀都广场认识了现在的同伴大明。大明四十岁了,大学毕业,已经结婚生子,孩子十岁左右了。他七岁时死了父亲,由于缺少父爱,大明从小就喜欢老人。结婚后,他喜欢上了自己的老丈人,老丈人对他也产生了感情。为避免与老丈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他常去蜀都广场,就这样认识了老彭。两人走到了一起后,大明对老彭很好,使他非常感动:
他一看到我,眼睛都绿了,说不出那个味道,哎呀眼泪水一直流。我说你哭啥子喃?他说我说不出来。我说你瓜的哦,我们俩在一起多好的嘛……他对我好得很!我就想,你都七十多岁了,人家还爱你,你为啥子不爱人家喃?
最初老彭和大明到澡堂去发生性关系,但澡堂好乱,容易传染,后来两人改为在钟点房见面。他们一个星期见一次,六十块钱三个小时:
他做0,和我他是做0。但是他还是可以跟他爱人也有性生活……他每次性生活都要给我发(信息),他说“盖了铺盖了”,我就知道是有性生活了。
除了性生活外,大明在日常生活中的推心置腹、嘘寒问暖也让老彭感动:
他跟老婆的性生活都告诉我,说明他也是爱我,啥子都跟我说。……在我生病的时候,他拿钱给我,我说我不爱,他就在我床前头哭,哭的伤心得很……我跟他才两年,(感情)就那么深……
老彭从不要大明的钱,也不让他请吃饭,他觉得大明家有母亲,有老婆孩子,要买房还要供孩子上学。虽然和大明好,但老彭并不想影响对方正常的家庭生活。之所以如此,是他切身体会到家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我就给他说:“家是最重要的,你假如没得家,是最恼火的。同性恋没得家是最恼火的。”最恼火的是没有媳妇儿没有孩子的。我就没得家。它咋喃?你没生到病他(指男朋友)还可以看你,你死了他还看你啥子嘛?所以我就觉得要保持家的关系。所以他跟他爱人拉筋,我一骂他,他就不开腔了。在家庭里面,孩子我觉得,你以后老了要靠他的嘛。你毕竟是他父亲,他就害怕他儿子晓得这些事情。
大明使老彭的晚年生活有了依靠。现在,除了每周与他约会外,老彭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早晨起来,吃两个鸡蛋、两个窝窝头,就出去转一转。中午回来吃过后睡到一点半,又起来到蜀都广场等地到处耍一转(四川话,一圈),五点钟回宿舍。
总结自己的同性恋经历,老彭为自己医生能有邓老师和大明的相伴而感动:
我这辈子,真的就是这两个(感情)深,其他的都是逢场作戏,开玩笑……像我们这个年龄,对性来说,对不爱的人,绝对不会有性的感动,对爱的人才会有。我跟他两个在一起,有性的感动,跟其他人在一起就没得。
三
在与邓老师发生性关系并被包养之前,老彭喜欢过一个叫毛毛的女孩子,1950年她和老彭一起去考的川剧团。当时两人彼此已经有了好感,但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在老彭二十三四岁时,毛毛曾给他买箍子(指手镯子),向他示爱。邓老师也劝老彭给毛毛送镯子,要他们结婚:
他说:“你不结个婚,你咋个办?像你这种以后老了咋办?”
就这样,在邓老师的首肯下,老彭和毛毛结了婚。结婚时,邓老师出钱为他们办了喜事。结婚第一天,老彭和妻子在一起,之后每天晚上,老彭都要先满足邓先生后才能回家:
走前我还要跟邓老师说我要跟毛毛住一晚上。否则,邓老师就会骂我:噢,我出的钱拿给你去找,拿给你去搞……就是这样子的。
结婚后,老彭和妻子关系很好。渐渐地,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多,陪邓老师的机会就少了。受到疏远的邓老师开始有意见了,尤其是当他的性欲得不到满足时,就开始恼火:
他要求特别多,他会要求每天跟他有性关系,每天都要有,还要两次三次……我结了婚后,他跟女的两个都要,当然跟他两个要就有点时间长,进到射不出来,他就有点冒火。
于是,邓老师提出要老彭离婚,理由是老彭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
他说,小彭,你最好还是离了嘛,你供得起不嘛?你看按你的生活,你母亲的生活,都这些开支,你供得起不嘛?假如你生了娃娃咋个办?
老彭知道邓老师不愿意帮他,希望他离婚。虽然和毛毛很有感情,但结婚后不到一个月,老彭还是离婚了。离婚后不久,毛毛就嫁给了一位老干部,老彭有时会偷偷和她约会,在一起讲各自的生活情况,并发生性关系:
她说那个长征干部对她性虐待,经常强迫她,所以她就过得不好,她问我(后来)想过结婚没有嘛,我说结啥子婚,哪个看得起我嘛?后来她病了,我去医院看她,我们两夫妇抱着痛哭一场。我跟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虽然老彭没有告诉邓老师自己幽会的事情,但对方还是感觉到了。邓老师就越来越冒火:
他说:“你要不就跟着她?”这样子我们就断了……当初是他促进我结婚了,然后又是他让我离婚的。有时候他说:“你恨我啊?”我说我一点儿都不恨你,我觉得你对我这辈子就是这样子的,帮我把弟弟妹妹养大了。
离婚不到两年,毛毛就生病死了,老彭非常难过,几天吃不下饭:
她死了我几天没吃饭。他问我怎么了,我说生病了。他说生病了去医院嘛。医生说你有啥子病喃,没得啊?我说我就是吃不下饭,不想……我对那个妻子肯定有感情嘛。
之后在和邓老师一起的日子里,老彭再也没有接触过女性。
我只要跟女的坐到一起,他就要问我你跟她两个啥子关系,我说那个位置挨着的嘛,他就有点那个,吃醋吃的挺厉害,(我)就没喜欢女的了。
“文革”时期和邓老师分手后,不断有女性对老彭表示好感,但考虑到自己住在单位宿舍,没有钱,怕人说闲话,他都躲开了。
我们单位,防疫站,一个女的,她男的死了过后……她租个房子来惊扰我,我都不干。你跟人家两个在一起,人家有个女儿,她房子啊啥子都有,退休工资,啥子都有,人家的女说你把她妈骗了咋办?你一分钱都没得,你房子也没得,人家妈修起房子来接你。所以我当时就没同意……她天天来,天天七点钟就来了,陪我耍到十二点钟。
问:那么你没有动过心?
答:哎呀,真的没有,没动过心……我就打电话给她说,我说:“杨大姐,我真正地把你当成老姐子,你不要有其他的想法。”她说:“我确实舍不得你,我们不需要做啥子嘛,做个伴嘛,摆会儿龙门阵可以嘛。”我总觉得不大方便,之后对女的还是没有冲动的感情。她经常打电话问我——几个女的都是,天天在说:“你记到吃饭哦,身体要紧,老年人注意到吃饭。”不管咋个吗,只有问候还是多关心的嘛。我们本来就是对人莫得那么无情,本来人家问候你嘛,你要温柔嘛。当然人家就觉得那个人还是可以,不讨人嫌。这就是去年子嘛,她已经都七十了,但是她想跟我在一起,她喜欢我得很,我内裤都她给我买。你说嘛,这个咋个说嘛……所以我们单位上他们说:“彭老师,人家喜欢你,你咋不喜欢人家嘛?有个老娘儿惊扰到你还是好嘛。”你何必喃?万一死了,人家女子不是找起来啊?这些事情我们是考虑了的。
就这样,老彭再也没有真正接触过女性。
这辈子,和我一起的女的只有我的妻子,就她一个人,后来就没有了。
2014年12月
[1]在访谈中,老彭一直称他的第一个男性伴侣为“邓老师”,有时称“我男朋友”,除直接引用老彭的口述外,本文都采用“邓老师”的称呼。
[2]同性恋术语,“1”是主动插入方,“0”是被动接受方。